息的影子逐渐减少,像凋零的茶花,一层层消失无踪。
“跑了。”
孟戚觉得自己跟大夫来得够快了,孙家掌柜,那个飘萍阁在此地的主事者,竟能审时度势,及时溜之大吉?
飘萍阁费了如此大的心力,将闰县划入囊中,这里就是他们根基牢固的营盘,这也能说丢就丢?
“有如此魄力,我倒是小觑他了。”孟戚自言自语道,“不过,狡兔三窟。”
刀客以为孟戚要恼羞成怒,结果孟戚毫不犹豫地选了个方向继续追,墨鲤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城内的喧嚣慢慢平息。
官兵找不到疑似“乱党”的人,觉得县令小题大做,便埋怨起来。
“说不定只是笨手笨脚的小贼,打翻了灯火。东城那些铺子的员外惯会咋咋呼呼,这般消遣兄弟,少不得要敲他们出一笔辛苦费给弟兄们吃酒!”
“都闭嘴!你们懂什么,甘泉汤那边搜出来弓。弩兵器!现在人都跑了,邑宰有令,天亮前必须抓住乱党!”
下面官兵轰隆隆地跑动。
屋顶上刀客跟着跟着发现这路不对。
“你们要去城外兵营?”
孟戚不答。
这不明摆着吗?真以为飘萍阁能一手遮天,仗着阵法玄妙,在屋顶来来去去都不怕有人失误被官兵发现,还能巧妙引得官兵过来抓人?
摆阵的人,总会给自己留下生路的。
也是为失误留下补救的余地。
“孙家这么多人平时能藏在哪里?商行是不行的,也不能天天蹲地道。”墨鲤是从另一方面推测的。
兵营里吃空饷成风,平时不会有人来查兵丁户籍来历。这就方便了飘萍阁动手。
有些人脱了夜行衣就是官兵。
官兵里也混着他们的人。
刀客想不到,只因为他还是江湖人的脑子,江湖事就该江湖了,这么神来一笔他转不过弯。
孟戚嗤之以鼻。
人家都放眼天下了,又疑似西凉国后裔,经营闰县这个地盘,还能放过兵营吗?
刚才那间宅子必有地道通往城外!
但墨鲤与孟戚谁都不会进去,地道能布的机关陷阱太多了,实在不行还能炸塌!
孙家都撤了,且知道遇上了对手,会不留后招吗?
不可能的。
智谋相斗,最忌讳被对方牵着走。
墨鲤看着孟戚的背影,恍惚间见着了孟国师当年的风采。
三个绝顶高手施展轻功,常人压根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一切关卡,阻碍,哪怕是城墙都不在话下。风行阁的人还得用绳子,墨鲤足尖在竖直的城墙上踏了一下,人就轻飘飘地越了过去。
刀客虽然手脚没有完全恢复,但是他一身武功里最好的就是轻功。
孟戚就更别说了。
换件广袖长袍,像神仙多过似人。
兵营驻扎地离县城不远。
墨鲤及时放缓速度,提醒道:“小心陷阱。”
孟戚找了个土坡,掠上去,细看兵营分布。
越看,他脸色越怪。
“如何?”墨鲤问道。
“飘萍阁在闰县兵营里的人,地位不低,有无官职说不好。但一定是个能在县尉面前说得上话的。”
墨鲤看了看兵营,发现其中似有规律,不禁问道:“这也是阵法?”
“……应该不算。”
孟戚摸了摸鼻子,神情古怪地说,“这是防止敌人夜袭的扎营方法。只需八十人轮休,就能防备四面八方,其余兵丁皆可入睡。是楚朝军队常用的扎营法子,也是楚军最先采用的,他们学的还不错。”
墨鲤觉得孟戚肯定还有别的话没说,他想了想,低声问:“你很熟?”
孟戚避开刀客,同样小声跟大夫咬耳朵:“我发明的,那时候我总是押运粮草。”
作者有话要说: 张仲景大大是真的了不起。他是汉末三国时期的人,出身士族,做过长沙太守。当时大战死了的人不及时掩埋,就闹瘟疫,赶上天灾百姓彻底没活路。经常一个村子都死光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张仲景立志行医救世,走了许多地方,收了诸多医方,着有伤寒杂病论等好几本医书。希望百姓得病与瘟疫流行的时候,想救他们的人能有方子治病,让百姓有一条活路。所以他被尊称为医圣。
第232章 尝有歧路之旅
孟戚最初给李元泽以及心腹谋臣留下的印象, 是“能打仗, 但少有出奇制胜的良策;有远见, 但做事不死板, 用兵极是稳当”,这不就是镇守后方保粮道运粮草的好人选吗?除了年轻,没别的缺点了。
真相是那时孟戚兵法大半是自学的,虽然倒背如流亦能融会贯通,但忽然麾下多出几百上千人的性命让他负责, 前方十几万大军又仰仗着他护送的粮草,敢不稳妥吗?这就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差事, 结果干得太好被误会了。
不过错有错着,最初楚军并非天下起义军里最强的一支, 粮草所受的威胁不算很大,半吊子兵法水平的孟戚恰好借着这个后方的差事, 向诸位同僚学了许多东西。
李元泽的谋臣们也很赏识孟戚,毕竟年轻人多毛躁,都想着建功立业。先锋官的活儿人人抢,像孟戚这样踏踏实实蹲后方还愿意学本事的,打着灯笼才找到这一个。
按照史书的说法, 随着战势推进, 天下格局初定,李元泽身边的十四功臣也逐一露面,彼此结下深厚情谊。
对孟戚来说,有些人跟他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主要是因为他学得多, 学得快,又擅长举一反三,不久后大家就没法教了。众人便觉得孟戚是出身寒门,又无名师,才被耽搁了,英雄惜英雄,有志之士也惜同辈佼佼者,加上同帐为臣有共同的抱负,很快众人就改口跟孟戚平辈相交了。
这是靠本事得来的地位。
起初李元泽还派老将、谋臣与孟戚一起押运粮草,后来干脆放心地让孟戚镇守后方,顾守整条粮道。
这份功绩,谋臣名将心知肚明,外人不甚明了。
乐阳侯朱晏曾笑称,孟戚当得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敌人抢粮草失败了不会宣扬,楚军也不会傻乎乎地到处吹嘘自家有个守粮草特别厉害的将领。
孟戚把营地守得稳稳当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更不受敌人挑拨,哪怕敌人挖地道(胖鼠:逗我?)都没用。陈朝军队有几次已经到了孟戚驻扎的军营外,因实在看不出破绽,又感到杀气阵阵,不愿送死只得原路退回。
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兵法的最高境界。
这已不是春秋战国,谋士动动嘴即可化解两国大战的事情越来越少。
做到孟戚这般,在外更是一点名气都没有,连朱晏都觉得孟戚不凡了,这是看破了身外之名啊!
孟戚:“……”
并不,主要是沙鼠嘚瑟归嘚瑟,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名士。这一个个的名将良相,且能跟楚军做对手的,基本也没太差的,毕竟差的一回合就完犊子了。
龙脉又不是万能的,许多事孟戚做不来。
没才华写缴文,没耐心治内政,武功没学好更不能在千军万马中直冲敌阵。
什么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难度太高。
孟戚回忆从前,忍不住对墨鲤叹道:*思*兔*文*档*共*享*与*线*上*阅*读*
“打天下的时候,觉得世间智士猛将犹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还个个都有逐鹿天下问鼎中原之心。往往打了一个又来第二个,让人疲于应对。可是等到楚朝建立,治天下的时候,又觉得世间皆是愚笨贪婪之人,教是教不好的,管还管不住,简直让人怀疑聪明人都于乱世出来争天下后来死光了……”
“咳。”
墨鲤隐晦地瞪视孟戚,还有像秦老先生那样隐居的人。
孟戚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世间庸人太多,如果我早些遇到大夫,性情不至这般狂放。”
刀客闻言心道这哪是狂放,分明欠砍!
——自从见了孟戚,他握刀的手一直蠢蠢欲动!这会儿刀不在手里都摁不下这股抄刀子暴起的冲动。
营地就在眼前,既然懂阵法直接动手就是!小声嘀咕个啥啊,大家都是内家高手,低声说话有什么意义?不想让自己听到,就传音入密啊!刀客腹诽着,面上依旧冷漠地俯视兵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国师想吹,就让他吹吧。
刀客无师自通了这个理后,周身因纠结痛苦而混乱的气息都平复了几分。
墨鲤:“……”
得亏元智大师走了,否则老和尚又要惊喜地夸赞孟戚精通禅门妙理,“度”人有方。
沙鼠本来就很嘚瑟了,再加一个高看沙鼠的老和尚,怕不是要上天。
孟戚将二人反应都看在眼里,眼角一抽,转头肃然道:“此阵我能破。”
“计将安出?”
墨鲤顺口接了这一句,戏本子上都这么对的。
孟戚喉头一动,笑道:“主公在此安坐,属下去去就来。”
墨鲤冷不防地被孟戚唤了这么一声,愣住那里。
等想到孟戚方才戏谑般玩笑时,提到主公二字音调仍有古怪,像是竭力遏制着什么,心中便是一突。
墨鲤蓦地抬头望向孟戚的背影。
孟戚却不像墨鲤担心的那样因为提到不能说的事,心神大变气息紊乱。
其实那句“主公”出口之后,孟戚觉得心底隐隐约约存在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松了。
孟戚原意是要接领军令状挂牌出帐叫阵的折子戏给墨鲤捧哏打趣,可是“主公”二字,孟戚只称呼过李元泽一个人。平日里提到听到这两个字,孟戚都有抑制不住的怒火,然而怒意过后,又有更多的悔恨。
这悔,是没能及时发现一切走向不可挽回之势的悔。
这恨,不是想不明白为何最终变成这样,而是恨所有。
性情大变的李元泽、为自身利益不停地在帝王重臣之间挑拨的人、明明察觉到不妙却束手待毙的同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笑话,十二功臣里谁都没有那么迂腐。
同僚开始逐一出事,被扣谋反罪名,众人起先惊疑,之后还能想不明白吗?
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造。反来不及,自身也非孤家寡人。楚朝的安定繁华是他们历经无数磨难得来的,李元泽快死了,十二功臣又何尝不是?世上谁人不死,这风烛残年的性命,是他们能为昔日理想、为天下安定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于是察觉到异样的人什么都没说,没有告诉那些年老多病脑子糊涂的友人,而是互相搀扶着,赴了楚帝最后一场宫宴,在盛世升平的歌舞里,平静地饮下了毒。药。
李元泽早年以为孟戚无心名利,后来也不觉得孟戚对楚朝能有什么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