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中大步进来,看了屋内一眼,指着程通道:“小七你已见过十五郎了。他是你四舅舅的幼子,日后你须得拿出兄长的架子来。”说罢他径直道:“好了,三郎和十五郎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小七说。”
程奇轻声应是,程信略有些羡慕地望了李流光一眼,低头跟着程奇走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李流光一人,程彦中略问了几句李流光的近况。这些两人刚见面时已说了不少,程彦中似也觉得无话可说,望着他斟酌道:“我这次来霍林河之前去见了你阿娘一面……”
见李流光面露关切,程彦中笑道:“你阿娘一切都好,比上次我见她略胖了些。她很喜欢你送回去的镜子,夸你有孝心……”说到此处,他话题一转,“你阿娘记挂着你,也记挂着你的亲事,正四处托人相看合适的小娘子……”
李流光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已猜到舅舅打发走十五郎和程奇不会只为了说阿娘的近况。对上舅舅探寻的视线,他干脆道:“舅舅,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胡闹!”程彦中低呵一声,继而放缓声音,“可是因为五郎?”
李流光点点头,坦然承认了。
程彦中想过种种,没想到小七竟是直接承认,当即喝道:“阴阳交合,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乃是世间至理。你跟五郎俱是男子,如何绵延子嗣?他自小缺人教导不懂事,小七你也不懂事?”
说完程彦中想到李流光过去痴痴傻傻,估计还真没人教导他这些,顿时语气微缓,温言道:“你跟五郎投契是好事,但……”
“舅舅。”
李流光不喜听人说沈五郎不好,哪怕这个人是程彦中。他径直打断舅舅的话,诚恳道:“我知舅舅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为我着想。但如您所说五郎从小缺人教导什么都不懂,是我不喜女子,也是我心悦他,引诱他至此。不想成亲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五郎无关。您可以怪我,莫要怪五郎。况且……”他顿了顿道,“术士终身不娶者也不在少数,您不也是如此吗?就当我痴迷研究,决心献身于奥术真理罢。”
这么一番话听完,程彦中简直被气笑了。然而李流光这番话也不是没有效果。他想到记忆中的那名女子,聪颖明慧世所罕见,偏偏沈五郎又是她的孩子……程彦中心中叹息,面上恼道:“只怪你,莫要怪五郎?沈五郎知道你这般维护他吗?你只当自己不成亲就无事,那沈五郎呢?你能保证他也不成亲?”
李流光点点头。
程彦中噎了下,又哼道:“那圣人呢?他是五郎生父,他若以势压你又如何?”
李流光讨好地笑笑,说道:“我自个很快就会成为术士,背后又有个高阶术士的舅舅。圣人纵是不将我放在眼中,也须得给我高阶术士的舅舅一个面子吧。”
他说完亲暱地看着程彦中,程彦中脸上的表情险些撑不住,忍了又忍才憋出一个怒容:“那你阿娘呢?你如何跟她交代?”
李流光正色道:“我阿娘疼我是因为我是阿娘的儿子,而非我会娶妻生子才疼我。难道我不肯娶妻生子,就不是阿娘的儿子了?阿娘该疼我还是会疼我。譬如舅舅跟外祖母,难道外祖母现在不疼舅舅?更何况我跟五郎一起,阿娘凭白多得一个儿子。我们两人孝顺阿娘,日日哄着阿娘,难道不比娶个妻子,婆媳不和闹得阖府不宁好!”
“胡说。”程彦中被李流光带歪,“天下婆媳互敬互爱者多,不合的又有几个?小七你莫要满口歪理,你阿娘……”
“我知道。”李流光认真道,“阿娘性格慈爱,自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婆婆。过去阿娘被我拖累,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我已长大,阿娘还年轻,正该跟阿耶多生几个孩子,日后有的是儿孙绕膝。到时说不得我还得求着阿娘多看我和五郎一眼,不要太过偏心小侄儿小侄女。”
“小七你……”程彦中听罢哭笑不得,手指点着李流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舅舅。”
李流光卖乖道,适可而止不再多说。留下程彦中细细回想他的话,竟是觉出几分道理。
程彦中自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并不认为娶妻生子就是唯一的路。不过是妹妹和小七都是他至亲之人,关心则乱罢了。既是小七想的明白,他也就不再多说。日后无论艰难险阻,那都是小七自己选的路。
他轻易妥协,也是因为看待李流光,既有外甥的意思,也有面对一名平等、独立术士的感觉。甚至后者的感觉会强烈一些,所以他也更愿意尊重李流光的想法,不同于对待程奇和程信的态度。
一念至此,程彦中便摆摆手,示意李流光:“小七你自个想的明白,舅舅也不会再说什么。你须记得,做出了选择不要后悔就行。”
“我知道。”李流光轻声道,复又加了句:“谢谢舅舅。”
程彦中哼了声,随手一指外面:“小七你先回罢。沈五郎派人等许久了,莫要以为我囚禁了你。”
李流光轻笑起来,跟舅舅行过礼之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院子。
果然,他出门就看到蔡伸在远处探头探脑,见他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李流光心情很好地迎上去,挑眉道:“五郎让你来的?”
蔡伸应了是,小声道:“公子在前边的院子等着小郎君。”
李流光看了蔡伸一眼,若有所思。平日他来舅舅这里,若是晚上回的晚了,五郎就会在前面的院子等着接他。但现在不过午后,霍节又在,五郎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莫非……
他心念微动,五郎猜到了舅舅留自己的意图?
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中午给舅舅接风时,舅舅待五郎的态度便有些奇怪。更早些他跟五郎去接舅舅,因着这些日子自由惯了,也忘了略作遮掩。舅舅想必便是那会看出的。
对于舅舅的敏锐他并不意外,倒是五郎如此敏[gǎn],他不免有些心疼。想到五郎的成长环境,幼时在国公府无人搭理,后来到了宫里,便是有圣人恩宠纵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寄人篱下而已。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对人的情绪如此敏锐。
心里这般想着,李流光不由加快脚步。
待他拐入蔡伸说的院子,就看着沈五郎披着墨色氅衣正端坐于檐下看书。面前的案几上,梅子青色的炭炉烧的正旺,淡淡的酒香自炭炉上的酒器中溢位。几枝腊梅斜插在细细的白瓷瓶中,好一幅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如果书没有拿倒就好了。
李流光看在眼里,含笑叫道:“五郎。”
沈倾墨正欲放下书,突然意识到书拿倒了。他愣了下,随即若无其事将书摆正,转头朝着李流光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刹那,李流光只觉得心尖上某个要紧的地方,好似被蜜水烫了下。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喜欢一个人便会心疼他曾遭受的所有苦难,而那些苦难将是自己永远想要弥补的、曾经没有在他身边的遗憾。
他微微笑了起来,走到沈倾墨身边握住他的手,对上沈五郎那双略藏着紧张的眸子,语气轻松道:“我跟舅舅认了咱们的事,舅舅让五郎你以后也跟我改口一起叫舅舅。”
“……嗯。”
“舅舅!”
第162章 论文
一夜缱绻。
第二日清晨, 李流光难得醒个大早。屋内漆黑一片, 不知道什么时辰。他习惯去摸沈倾墨,但暖炕上只有他一人。这让他意识到现在已过卯时了。⌒本⌒作⌒品⌒由⌒思⌒兔⌒在⌒线⌒阅⌒读⌒网⌒友⌒整⌒理⌒上⌒传⌒
卯时是沈倾墨每日早起固定的练刀时间,无论刮风下雪都不会停。一般一个时辰后, 沈倾墨就会结束功课, 然后回来守在床边等着李流光醒来。
而今天显然是个意外。
想到昨晚那篇没写完的论文,揣着心事的李流光长长吐了口气。他伸手在暖炕的边缘摸索着, 摸到一个金属开关拧了下。橘黄色的灯光自墙壁挂着的一座造型精美的煤气灯亮起,很快驱散了屋内的黑暗。李流光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心中感叹着现代生活的方便。
当然, 作为可恶的贵族阶层,即使没有煤气灯的发明, 李流光的生活也是很方便的。无论在国公府还是草原, 都不需要他亲自点灯,自有仆役干好这件事。但作为一名享受过后世各种智慧家居的人, 他还是很怀念这种通过科技力量掌控生活的感觉, 哪怕只是最初级。
屋内亮起的灯光很快吸引了外面的注意。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不等李流光起床,沈倾墨已推门进来。
“怎么醒的这么早?”
沈倾墨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站到炭盆前烤了烤, 褪去满身的寒意才走到李流光面前,关切地望着他。习惯了七郎每每睡到天大亮,今日这么早醒来显然在沈倾墨眼中颇为异常。
“打搅你练功了吧。”
李流光随手披了件外衫,轻笑道:“我听说早起人最清醒。昨晚论文没写完, 早起争取补完整。”
闻言,沈倾墨更觉怪异了。七郎什么性子,他还是摸透了的,对这些一向不怎么上心。包括研究和论文,七郎更喜欢指个方向,具体丢给曹聪他们做,自己这般用功他从未见过。
“是关于煤气的那篇论文?急着用吗?”沈倾墨问。
李流光点点头:“算急着用吧。”
正如沈倾墨想的那样,本来依着李流光的性子,并不在乎什么论文,更不在乎论文所代表的圣域积分。但昨日舅舅说起圣人以势压人,给了李流光一个提醒,让他认识到自己需要一个术士的身份。这个身份并不仅仅是曹聪术士他们认可就行,而是需要更广泛、更官方的一种认可。毕竟术士是一种有特权的生物,而这份特权足以让李流光平等面对圣人及圣人代表的皇权。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以他目前在安北表现出的实力已足以同圣人对话,不至于被皇权碾压。他以前便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但数百年的观念洗脑下,比起虚幻的、摸不到的实力,人们显然更敬畏术士的名头。
李流光相信圣人不至于如此短视,但圣人背后的其他人呢?毕竟攀附在皇权这根权势柱上的寄生者数不胜数,这些人过去对郭凤虏不看在眼里,难道换个人就会看在眼中吗?
更何况还有五郎。
李流光自个无所谓,却不愿意五郎受委屈,更不愿五郎像以前一样凭着一股戾气横冲直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他需要尽快晋升术士,在回长安之前。
这些念头在李流光心里转了个圈,很快把锅扔到舅舅身上。
“五郎你知道舅舅走之前布置了功课,不过……”他耸耸肩,“以前不努力,只能现在徒悲伤了。”
若是早些时候,沈倾墨大概会觉得程彦中对七郎太过严厉,嘴上虽然不说,心中也要腹诽几句。但现在他迟疑片刻,不知怎么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