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纵使神思混沌,幻梦溯洄,眼前光影轮转,也依旧鲜明如斯。
影影绰绰里,他似乎能隐约听到苏巽焦灼的呼喊,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梦境的桎梏。脚下的黑暗中伸出触手,将他牢牢束缚在深渊里,不留出任何逃脱的机会。而他倾尽全力地呐喊,也得不到外界的丝毫回应。
炙热的痛苦萦绕不休,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烈焰灼烧间又朦朦胧胧地望见了那人的身影。
只见苏巽身着一件素色单衣,身形比过去更为纤瘦,恍然间翩翩兮欲乘风归去。他仿佛并未察觉自己的存在,苍白的面容上蕴着丝笑意,赤着脚在一片空茫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段云泱正准备叫住他,不料远处的地面骤然裂开一条深深的沟壑,于无声中迅速扩张,很快形成一方陡峭的断崖。而苏巽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依旧漫不经心地前行着,眼见他和悬崖边缘的距离只在方寸之间,段云泱惊骇得心神欲裂,慌忙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阿巽,回来,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不管不顾地疯狂呐喊,连嗓音都变得嘶哑,发狠般奋力撕扯下缠绕在双腿上的触手,便朝着那人狂奔而去。
苏巽这才有了些许反应,悠悠回眸望他,面上竟赫然有两行血泪流淌,鲜艳的红与失色的白对比极致鲜明,诡艳得惊心动魄。
他无视段云泱伸来抓握的手,自顾自退后几步,身子后仰,如同折翼的蝶那般飘摇着坠了下去!
“阿巽!!”
段云泱“扑通”一声跪倒在悬崖边,整个身子踉跄扑出,却只堪堪触碰到了那素白的衣袖一角。赤烈的风将苏巽的衣襟吹拂得猎猎飞舞,绯红的泪滴从眼角潸然滑落,绝望如杜鹃啼血的哀鸣。
他的话音在风中撕裂,却字字泣血,声声分明。
“云泱,答应我,不要来找我。”
“忘了我吧。”
“不,我不许!”蜂拥而至的触手再一次将段云泱结结实实束缚在地面上,生生止住了他追随着跳下高崖的去势,却止不住迸发的椎心痛呼。他拼命挣扎着,汗水涔涔而下,手掌被粗粝的石壁糙磨得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不肯放弃。
心中从未有一刻如眼前这般绝望仓皇,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去,整个世间顿时失去了所有色彩。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预感,倘若这一次他无法追上苏巽,或许便是永诀了。
被毁去的触手不断去而复返,段云泱感觉到自己的力气飞速流失,眼前也一片模糊。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清凉之感涔涔而下,身周的黑暗骤然崩碎,他被一阵巨力卷入汹涌的漩涡之中,残存的意识被搅得粉碎,无知无觉地随着波流飘荡,直到许久以后天光大亮,他在一片明亮的光晕中悠悠睁开眼——
在化生散致命的毒素中辗转浮沉十五日,他终于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第二卷 到此结束啦~接下来是yy主场~保证甜甜甜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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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故乡
齐国地处大陆西北,夏季烈日炎炎温度飙升,冬季则寒意砭骨朔风席卷。
此时此刻,即便身上拥覆着温暖的厚衾被,段云泱也能分明感受到寒气从脚底不断往上窜,忍不住将被褥裹得更紧了些。
环顾四周,依稀是熟悉的陈设,与数年前离开时的记忆相重合,这一切也更让他笃定,自己是返回了故乡绍阳城。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落,照亮他身周寂静无人的一方天地,眼下正是黄昏时分,想必众人大都在享用晚膳,倒免了发觉他醒来后的一顿奔走相告,落得耳根清净。
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依稀记得自己受伤时尚且是十月中,而齐国的天气若是寒凉至此,至少也已经到了冬月上旬。这样一来,自己竟昏迷了半月有余——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禁暗自凛然,先前经历的噩梦同样在脑海中萦绕不休,此刻心中难免不可遏止地思念起苏巽来。在香兰院二人朝夕相对,纵然不曾有床笫之亲,同榻而眠却不算少数。
曾几何时,他早已习惯那人依偎在身旁。
苏巽平日里心思九曲玲珑,睡姿却甚是纯良无害,他原本骨骼纤秀,浅眠时总会微蜷起身体,乖乖巧巧地伏在榻上,像极了只轻软慵懒的猫儿。加之一年前身子受损,虚弱之下人也倦怠,段云泱每每清早醒来,不愿惊扰了他,便会连人带着被窝卷轻柔地搂入臂弯,不大不小正好充盈满一整个怀抱,满心满眼都是熨帖的柔软。
不过是醒转的瞬间发觉那人不在身侧,已经足够让他生出缠绵的思念。
恍然惊觉自己竟泥足深陷到这等地步,段云泱不禁无奈地笑了笑,撑着身体缓缓坐起。身上的箭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起身时并不如何疼痛,只是卧床太久四肢乏力,刚刚坐起便是一阵头晕眼花,腹中空空的滋味也很是煎熬。
他倚靠在床边等这一阵晕眩劲过去,随后披上外衣走下床塌。此时他正在惊羽侯府南侧的主卧之中,府外一墙之隔便是平昌公的居所,想必自己昏迷的期间,苏巽已经设法将玄霄阁众人救出,并安置在了绍阳城中。
一经念及此事,他不免有些头疼,虽说玄霄阁中的杀手皆是不世出的绝才,如今甘愿投诚自然是有益无害,可接纳收编的过程必然会对平昌军现有的规制进行重大变/革,而且免不了会和段致远打交道——
二人虽为名为情谊深厚的父子,他却始终对对方心存芥蒂。
年少时段致远忙于军中事务,对他无暇照管,等到他年纪稍长又不管不顾地领入军中,小小年纪就被迫在沙场上进行生死搏杀,几乎没过过几天寻常孩童无忧无虑的日子。更有甚者,他十五岁时母亲重病,遍访多方名医也不见好转,段致远却始终在边疆戍卫,从母亲缠绵病榻到气绝之日统共一年光景,连返回都城探望一面也吝啬。
过往段致远在军中对他严加管束毫不容情,他尚且能以其人刚正不阿来解读;可连糟糠之妻也能弃之不顾,此等薄情寡义着实令人齿冷。从此以后自己与他愈发生分,除了日常请安探视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交集,几年后自己更是与凌珂裴殊一道远赴梁国,与旧部彻底断了联络。
更何况如今,不仅有玄霄阁之事亟待解决,他也筹划着将苏巽领到段致远面前见上一见。那是他打定主意共度一生之人,纵然是半分也不愿怠慢,不论世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他也打定主意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任尔风霜刀剑,只管冲着他来便是。
打定了主意,他随手理了理仪容,便推门走出房去。
原本想先找到苏巽将这半月来发生的种种问个清楚,不料走出几步恰巧遇上了前来巡房的侯府丫鬟,后者见他行动如常,顿时忍不住喜出望外地道:“小侯爷您总算是醒了,身体可还舒适?这几日凌姑娘寸步不离守在您身边,方才是裴公子来唤了好几次才将人领走,既然您醒了,是否需要婢子去通报一声?”
“珂姐儿有心了。”_本_作_品_由_思_兔_网_提_供_线_上_阅_读_
段云泱抿唇莞尔,内心对此等深情厚谊自然是十分感动,然而眼下还是先找到苏巽比较重要,他寻思着嗣后再行好生道谢,于是追问道:“通报便不必了,嗣后我会自行找珂姐儿致谢。不知你可有看见与我一道归府的苏公子在何处?”
出乎意料的,丫鬟脸上浮现出迷惘的神情,似是无法理解他话语间的含义:“婢子不明白小侯爷的意思,与您一道返回府中的的除了凌姑娘、元公子与裴公子,便再无旁人了,您所说的苏公子又是谁?”
他又向丫鬟描述了苏巽大致的形貌特征,可后者依旧是一头雾水。见丫鬟神情不似作伪,他心底不由得泛起疑惑,倘若苏巽当真随着队伍返回了绍阳城,身边侍从不可能对他毫无印象,除非他并未来到此处,那样玄霄阁众人又是由谁带领入境?他又为何对自己避而不见?
思绪纷乱,他寻思着不论如何也要将事实弄个明白,而将身边人逐一考虑一番,认为元若拙心思单纯,不失为一个可能的突破口,便从下人口中问得了他的去向,快步前往药庐所在之处。
与此同时,元若拙用完晚餐离开膳房,屏退随行的侍从,独自一人缓步返回药庐中。在火焰早已燃尽的炉灶前坐定,他轻叹口气,取出怀中存放银针的小毡,拈起其中一枚细致检视。
这正是十几日前他为苏巽施展缚灵术所用的银针之一,用于缚灵术的银针会在施术后通体变为淡红色,此后随着效力的丧失逐渐褪回原本的色泽。今天早晨检视时,针尖还隐约留存着一丝红痕,眼下却已经完全变回了黝暗的灰,这也说明缚灵术的效力彻底耗竭。
心底生出钝钝的疼,他鼻子微酸,眼中不自禁地又漫上了些许泪意。纵然有叶大哥在身边护持,苏公子又能支撑多久?若是段云泱事后问起,他又该如何作答……
此刻他只能祈祷那人能发觉得晚一些,然而天不遂人愿,正在他暗自祷告的当口,身后便蓦然传来一声唤:“若拙,你不在膳房好好用餐,独自一人跑到这药庐里做什么?真教我好找。”
太久没有听到段云泱的声音,刹那间元若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恍惚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回过头去,等到那稍显苍白憔悴的俊朗面孔映入眼帘,强自压抑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他几乎是惊跳起来,飞扑着环抱住段云泱的脖颈,呜咽着嚎啕道:
“少爷!少爷你总算是醒来了!真是太好了……”
也无外乎他会兴奋到如此地步,毕竟化生散的解毒之法此前从未付诸实践过,段云泱算是首个成功的例子,若是医圣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倍感欣慰。
只可惜苏公子没能看到这一幕……
想到苏巽的身体状况,他心底便不可遏止地发凉,原先的欣喜激动顷刻间荡然无存,甚至不敢与段云泱四目相对,好在这时自己正伏在那人肩头,即便面上神情变幻,一时也未被察觉。
“好了好了,我没事,”段云泱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发,笑声爽朗,“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揹着我胡吃海塞,身量变沉了恁多,还不快些下来!”
他大病初愈,气力不如往日也属正常,元若拙知晓他是不愿自己担忧,心中的愧疚感不由得更加强烈了些,讪讪地收回手来,领着段云泱在茶几边坐下。
段云泱素来不爱拐弯抹角,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径直切入主题:“若拙,我当初受的箭伤到底有什么古怪,以至于让我昏迷了足足半月之久?而且为何我醒来后不见阿巽,他此时身在何处?”
尽管此情此景在脑中推演了百十回,元若拙依旧忍不住心惊肉跳,勉力咽了口唾沫平复心绪,这才慢吞吞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