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十丈软红,便觉知自己生了尘心凡骨,动了要和所爱之人放浪江湖的痴心妄想。然我心中所向是天上明月,不该为我落入红尘。”他徐徐道,“后变故陡生——我心中亦料得必遭此一劫,仙家子弟不应信奉凡俗间的善恶,即便陈修祥不作恶,成灵器不作祟,天道终不容我存,仙君亦对我施以重责,逐我出门户。我虽不言,心中却有怨,我怨仙君分明知我懂我,待我与他人不同,却像他人一样容不得我,于是便自堕泥下,自贱其身,结交伯壶公是其一,实则更有自我放逐之意。只是至此我对仙君的情意未曾有变,亦不曾后悔瑶台寿宴那日所做的决定。”
萧无音手指一动,问道:“那如今,便是后悔了?”
谢灵征摇头道:“我虽不悔,却再难寻回那夜听腰腰笛曲之时的心境,我……我心中如有一团乱麻纠葛于一处,叫我四体百骸动弹不得。”
萧无音道:“是何心境?”
谢灵征口中微苦,却避不开那双黝黑深邃的眼,方一字一句,不轻不响地应道:“思君则笑,见君则喜。”
萧无音怔然不言,这八个字他自然知道,自留声咒中,他听过千百遍,那封从谢灵征尸身怀中取出的书信不知几次化为抑他心神的梦魇,却又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割舍的牵连。
一室静默,未有人置一词,连朝露滴落屋檐之声都悉数可闻,叩人心扉。
“仙君……”谢灵征许久方道,话音到了口边又抑止了,他转而称,“萧真人。”
“萧无音。”萧无音纠正了他。
谢灵征却未能喊出这个称谓,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似乎仍留存有些微热度,那双始终灿亮如少年的眼睛里漾着不知名的波光,萧无音读不懂那种情愫,只听得他说:“让我想想。”
萧无音沉默片刻,乌眸深邃,此时窗外传来一声雀啼,不知为何,他忽然莞尔,颇有些爱怜地抚了抚灵征的发。
仙人罕笑,谢灵征惊讶地抬起脸,恍惚间只觉时空好似错乱了,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纵容他、宠溺他,又独独亲近他、护佑他的瀛台仙君,跨越时光,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像过去那般解释:“我从未想过,你我之间会有此一问——眼前看不真切,心中亦看不明晰,但我不想妄然应答,也不愿逃避心意。你、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好不好?仙……”称呼尚未出口,他便觉知不妥,几个称谓在喉咙口滚了滚,最终他不自觉间试探地喊道,“师尊?”
萧无音一震。
谢灵征自以为失言,刚打算改口,便被温热的指尖捺住了唇。
萧无音凑上前去,五指插入他的发中,温柔而珍视地从他面侧抚过,轻声喊道:“征儿。”
他被紧紧地拥在怀里,两具身体紧密地贴合,本应热的如今冰冷,本应冷的如今炽热。
窗外一群鸣鸟不知因何被惊起,扑簌簌四下飞去,缘窗而生的一丛花藤被拂乱,满枝向阳花伸进窗来,抖落了一室芬芳。
萧无音自此留宿在谢灵征府上,两人对当夜之事绝口不提。
谢灵征所住之地位于长明街街头处,原是泥间僧旧邸,泥间僧许久不与众鬼往来,携妻儿搬进了鬼僧嗔悟所居塔寺,这府邸就让给了他的新“拜把兄弟”谢灵征。
这些日子谢灵征较之一年前已然清闲了些许,众鬼奉他为尊,他执意不愿,在锁石坡刻下七律十戒、雷霆一击斩山立剑后,便渐渐将手头事务移交予各方贤士,自己逐渐抽身其中,复又动了四方游历、饮酒仗义的念头。
鬼道之人自想留他,三天两头拿一些琐事去向他“讨教”,他也不立刻全数推拒,就在书房中斟一盏清茶,燃一缕薰香,每日抽不长不短的时间会见来客,支着颔提着笔,看似神色淡淡,气度悠然,颇学得些“位高权重”的姿态,实则百无聊赖地在手上簿册涂画“猴偷蟠桃”,或是“白猫打架”。
当下他正依着记忆摹一幅昨夜挑灯偷瞧的“七仙女宴游华清池,放牛郎趁夜窃羽衣”。
仙女画到第六个,桌前摊着的画卷也增至六幅,他无奈叹气,抬起头,瞥往眼前那几个坐得好似不太安稳的妖魔鬼怪,笑问:“说说,最近又是怎么回事?扎堆送这些东西过来。”
“这……”几个鬼怪互相看看,其中一人道,“灵君殿下年纪也大了,也该考虑娶妻的事了。”
谢灵征被这个称呼叫出一声鸡皮疙瘩,他轻甩了甩手指,将桌上那些姑娘小伙的画像卷起来,斥道:“说了几次了,别这么叫,我听着怪别扭。你们几个老大不小的,这两天莫不是吃错了药,才天天操心我的婚事?”
“最近街上有些传言,”一黄须老叟支支吾吾道,“说殿下府上住进了一个,呃,那个什么,我们担心殿下受了蛊惑,给……骗了身子,吸了精气,才出此下策,断断没有对殿下家事指手画脚的意思。”
谢灵征正喝茶,闻言呛了口茶水,咳嗽数声方忍笑道:“几位还是把东西拿回去罢,我府上可不曾住这等艳鬼姹姬,你们多虑了。”
他悠悠然靠回椅背,将笔搁于架上,摆了个送客的手势,几位鬼怪还欲再劝,就见他们的灵君殿下目中意味深长,余光似有似无地瞥着他们背后。
一群老妖怪甫一转身,就见一白衣雪发,谪仙一般的人物正倚着门框,不知站了多久,神色淡淡,姿容清贵,唯独眉心一道浅疤,才给这清风霁月般的人物添了些许烟火气。
失了煞气,众鬼甚至一时未认出他来,但瀛台仙君的面容他们自然化了灰也不敢忘,室内静了片刻,转瞬传来一声哀嚎,一众妖魔纷纷现了原型,成了一群扑棱棱飞出窗外的黄斑白额雀。
萧无音恍若未觉,行至书桌前,挽袖替谢灵征更替了笔洗中的水,他素来不喜人近身,更不喜人接近灵征,这些日子府邸中那些毛遂自荐的仆从随侍散了半数,二人的贴身事务便自行动手,往日在云台殿中素来如此,谢灵征自然也不觉别扭。
谢灵征看着他,又看看桌上的画卷,忽然拽着他的雪袖,笑得滚进他怀中,道:“哈哈哈哈,神仙,他们怕你骗我的身子,吸我精气,哈哈哈哈哈……”
萧无音未恼,而是抚着他的背,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心道,灵征似是长大了,却又似是长不大的。
谢灵征笑累了,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方正了脸色,问道:“师尊可是去钻研新道法了?如何?身子可还好?”
“无碍。”萧无音摸了摸他的眼角,指尖一点,那方才换了水的笔洗中忽地催生出一道新生的咒力,既不同于仙道咒术,也不同于鬼道邪法。
只见瓷盆上的青色纹样似是一点点活了起来,化为一捧新绿,抽枝绽叶,含苞欲放,再借得一缕阳光,一朵红莲便静静生长于水面,玲珑可爱,芳香宜人。
谢灵征看得有些怔神,萧无音单手托起瓷盆放在他面前,低声道:“我名此道为‘洪荒道’,挟清浊于一体,衍生息于混沌。顽石有心,易可生花,征儿,送给你。”
谢灵征并未伸手去接。
他有些想问:你送的是心,还是花?
最终他仍是没有问出口,只将那笔洗收好,恭谨得甚至有些腼腆地向师尊道了谢。
不知是不是巧合,瓷盆下洇出的水渍恰巧打湿了那几幅尚未来得及细看的画卷,天香国色被晕开的墨迹消融,已然再也看不清了。
第28章 醉清秋//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长明街得名于它的满街银杏,秋深处,夹道杏叶璀璨,遍地流金,如金乌坠地,映昼夜长明,故名之为“长明”。因鬼道众受困泥下道百余年,长明街荒芜多时,杂树丛生,一年来众鬼废了不少功夫伐木取道,如今方勉强复原了旧时盛景,只是晚秋落叶成积,衰草连天,仍有几分萧条。
谢灵征最不喜欢秋冬交替之季,虽说面上没有显露,但萧无音亦能察觉到他近日有些烦躁,郊游玩笑的时候少了,闷在书房里对月饮酒的时候多了,梦里常嫌怀中暖炉不够温热,继而如一尾鲤鱼一般夜半惊醒。
萧无音知道,五老之躯不惧严寒,谢灵征厌秋畏凉,多是因为心中有劫,而这劫数为何,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陈修祥死于深秋,一个杏叶灿黄,霜冻骨寒的日子里,黯淡的日光透不进红帐香的纱帷,干涸的血迹仍留在枯萎的落叶上。
谢灵征能从沉疴旧疾中走出来,但他的身体尚不能,魂魄亦不能。手足脖颈的疤痕会作痛,无端的心悸也无药可医,他需要更长的时间,像粘连一只破败的木偶一般修复自己,所幸萧无音伴他身旁,好让他忘却昼夜之漫长,消弭寒凉与孤寂。
秃鹫公上门寻谢灵征时,侍童指引他往书斋去。
谢灵征府上书斋在小花园一角,据传今夏翻新过,由白色卵石砌成,不大不小,精雕细琢,颇为精致亮眼,而更为夺人眼球的则是书斋前一方池塘,同样是白石所修,水面碧叶蔓蔓,竟不合时令地开着一池灼灼红莲。
秃鹫公走上前去,好奇地上前打量了几眼,只觉池塘周围竟是温暖如春夏,靠近小屋,更是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他抬头一看,匾上提有四字“莲生沃雪”,落笔如锋,不似谢灵征所写,出自何人手笔自然不言而喻。
秃鹫公搓了搓手,有些脚软,上前欲叩门通报,门却似知道他来了一般无风自开。
他不觉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觉室内湿暖更胜外间,案前无人,倒是雪青色纱帐后的软塌上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
秃鹫公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就见一玉白手背撩开纱帘,他的目光猝不防撞上鹤发仙人冷峻的面容,刚想开口,便见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呆呆看去,只见他们的灵君殿下正在软榻上小憩,室内温热,谢灵征犹自裹着厚薄被、抱着暖炉,侧脸枕在仙人膝上,一只手还不轻不重地搭着一缕白发。
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便觉察到萧无音淡淡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扫了扫,他忙收回视线,赔着笑,小声问道:“我去外间等着?”
他声音放得极轻,谢灵征却依旧睁开了眼,打了个小哈欠,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取了件白底梅纹外袍,也不穿,只松松搭在肩头,倚窗笑道:“秃鹫公,我请你寻的东西找来了?”
秃鹫公忙点头,道:“交给管事儿的了,现在应该在后院马厩里——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吵着你休息。”
谢灵征道了谢,又摇头道:“我只是小憩片刻,此刻本该醒了,无妨,还有别的事情?”
秃鹫公笑道:“这不是下面几个小的,这两天好容易清闲了些,把那张红帐香的戏台子又搭了起来,今晚请了几个年轻人一道听戏饮酒炊鹿肉,想邀你一起,但不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