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音停了脚步,遥遥回望,只见谢灵征面色潮红,口中喃喃自语:“我不拜山,我回谢家村去,我不修仙道,我要做个凡人,你让那鹤儿驮了我回去。”
这番话吓得两个小童一哆嗦,无助地抬头看向萧无音,只见瀛台仙君目色暗沉,竟有几分惊怒,他徐徐走下阶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灵征,神色淡淡:“你再说一遍。”
谢灵征却迷糊了眼,口中声音细微,不知在说些什么。
萧无音见他面色潮红,伸手略一探他额头,只觉滚烫,心中不解,倒是问一旁的小童:“他是怎么了?”
小童忙道:“禀仙君,师兄是发烧烧糊涂了,您别和他计较。”
“发烧?”萧无音微微皱眉。
小童有些支吾,似是欲言又止。
“你说。”萧无音道。
“师兄抽了仙骨,已是凡人之躯。”小童战战兢兢应道,“既是凡人,生老病死,也是寻常的。”
瀛台仙君的面色愈发难看,他又抚了抚谢灵征面颊,触手烫得厉害,他干脆一手扶了肩下,一手托着膝弯把人打横抱起,嘱咐那二童道:“退下吧,我带他上去。”
小童称是后行礼告退,萧无音看着怀中人,只见谢灵征下意识地将头埋进他胸口,似是见不得光一般紧紧地贴着他,一头乱发杂草似的堆着,此时看来却也不太令人嫌恶。
他记得多年前自己经常抱谢灵征,会称他一声“征儿”,对他宠溺得紧,只是自瑶台仙宴后便开始严加管教,动辄惩戒,严厉有余而亲暱不足,更是罕有搂抱,因而这回抱他,只觉徒儿比上回身量长了许多,分量却轻得过分。
他心道,待到得雪竹林,便不必再对这孩子如此苛刻了。
雪竹林离云台殿颇近,竹影斑驳,环境清幽,并非常年落雪,只因其竹身为雪青淡紫,上有泪痕斑斑,颇似雪片,便以雪为名。
其间有一丛子母竹,生长千年,颇有灵性,逾百米高,有通天之势、合抱之粗,瀛台山先人在其上修一竹屋,与世隔绝,深藏云海,灵气充沛,颇适合用于清修自省,因而这通天竹,变成了瀛台仙门的思过之地。
五年前瑶台仙宴后,谢灵征在这通天竹上一住数月,后萧无音亲自接他下来,便听他玩笑说:“这通天竹是整座瀛台山上唯一能望见云台殿的处所,若是以后我犯了什么大错,师尊就将我囚在里面,永世不放我下来吧。”
瀛台仙君当时只作笑谈听了,只是此时此景,他瞧见谢灵征手足血痕,只觉刺目,心中不免想,若是那日直接将他关进通天竹屋,永生永世囚着他,让他一步也离不去,倒也好了。
谢灵征是热醒的。
他隐隐约约猜到自己是酒醉吹风后发了热,然而却未曾想到一觉醒来便能看到萧无音坐在自己榻前,将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瀛台仙君的手背如他的脾性一般冰冷,却反而让他面上热得慌,他心知自己对眼前人那点不该有的肮脏心思至今无法消减,却也清楚如今二人已经走进了一条退无可退的死胡同。
他一看着萧无音,便觉得有千百鬼魂扼着自己的喉咙,瀛台仙君额上那点红煞像蒺藜毒刺一般穿刺着他的魂魄,他甚至无法分辨这是因为自己被抽了仙骨,难抵这万鬼之煞,还是因为友人的惨死始终如酸雨腐雨,啃啮着他的骨髓。
谢灵征匆匆避开了眼。
萧无音微微皱眉,问道:“怎么?”
谢灵征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俯身欲拜,却被萧无音按住了肩头,只得垂首行礼道:“仙君。”
萧无音心中略有不满,却也不知这种不满来源于何处,只得收回手,稍和缓了声音,问:“身上可好些了?”
“无碍。”谢灵征的目光依旧垂落在地面,“有劳仙君挂怀。”
瀛台仙君凝视他片刻,意图探知他所思所想,只是他回避的目光与寡淡的脸色掩去了大半情绪,似是在二人之间竖起了一道薄而坚韧的膜。
萧无音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灵征,在他记忆里,这个大弟子是那个在万人俯首时唯一会抬着一双明眸看着自己的人——谢灵征从不会再自己面前隐藏任何东西,他是一张肆意而又坦荡的白纸,简单干净又纯粹明练,即便不笑的时候,那桃花似的眼角眉梢也总是带着笑意,灿烂耀目到有些时候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你在想什么?”瀛台仙君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高兴?”
谢灵征抬头,忽地发现自己并不气愤,只觉有些荒谬,他终于隐隐明白,神仙与凡人,亦或者说,仙界与世俗,终是难以相互理解的,而他谢灵征无论能否铸成仙骨、锻成仙躯,骨子里都只是个被七情六欲所牵绊的凡人,他不能摘下天际的月亮,也不可能消融瀛台山顶隆冬时节的积雪。
因而他微微一笑:“仙君,灵征没有不高兴。”
萧无音哑然。
通天竹居陷入了片刻的沉寂,最终还是瀛台仙君率先开口道:“我要闭关一段时日,你要什么便让碧霄替你送来,其余人等皆不可靠近雪竹林,你也歇了出去的心思,好生修养。”
谢灵征称是。
萧无音转身欲走,又觉心中微有不安,行至门前时,仓促回头,只见谢灵征不知何时已从榻上下来,拜倒在地,郑重其事地朝他叩了一首。
萧无音皱眉:“你在做什么?”
谢灵征未曾抬头,只俯首道:“灵征自幼受仙君收留,二十年来承蒙不弃、悉心教导,但自始至终尘缘不断,不仅与鬼道多有牵扯,还对仙君心存妄念、所图不堪,令师门蒙羞,有负仙君教诲。仙君予灵征之恩,灵征此生恐是难以回报,只得拜谢再三,请仙君受之。”
说着他又拜了两拜,双目略有些泛红,再欲叩首时,萧无音大步上前止了他的动作,半拖半抱地令他回榻上去。
他一忍再忍,最终还是难耐地抓住了萧无音的衣袖,将袖中所藏一枚白石递过去,哑声道:“仙君,这是腰腰她们少羽族的寻亲石,我曾耗费五年时间访得一银雪衣,现藏于瀛台山底的乱石林下,此寻亲石可引人寻见这衣服,仙君诞辰将近,我……我是去不得了,烦请您遣人去将它取了回来吧。”
他伸手欲递,萧无音却是不接。
谢灵征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瀛台仙君沉吟道:“你罪籍未消,我尚要与执法尊来往,此时收你之礼,多有不便。”
谢灵征怔怔牵了牵嘴角,低声道:“那是灵征冒昧了。”
“下回吧。”萧无音却不觉遗憾,只是俯身给徒儿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说罢一拂袖,瀛台仙君踏上那名为“碧霄”的鹤儿,飘然去了。
第9章 瑶台宴
每年瀛台仙君生辰,仙界必有大宴,只是仙君本人并不看重,甚至常常并不露面。
今年他既选在此时闭关,那便是不打算过诞辰的意思。◇思◇兔◇网◇文◇档◇共◇享◇与◇在◇线◇阅◇读◇
谢灵征站在窗前,一边用指腹轻轻抚摸着碧霄的翅羽,一边隔着层云远远望下去,目光所及便是那片干净到没有生气的云台殿。
五年前,他在萧无音生辰那日搅了瑶台盛宴,丢了瀛台山的颜面,便被萧无音罚到这通天竹居思过。那时他方明了自己的情意,正是最心猿意马的时候,只想每天寻理由粘在萧无音身上,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乃至全身上下每一寸血**骨都拆解了送给师尊。他夜半睡不着觉时就粘着碧霄讨酒喝,喝醉后撤了仙术在屋顶吹冷风,一吹一夜,硬是把自己吹出病来好让萧无音照顾,后来事情败露,他挨了萧无音一顿痛打,又被冷落了月余,这才渐渐规矩了些。
这通天竹居高逾千米,瀛台山除了萧无音与碧霄便无人上得来,谢灵征自也下不去,因而萧无音不探望他时,他便眼巴巴趴在视窗,遥遥望着米粒大的云台殿,揣摩师尊这时候该在做什么,是练剑还是奏琴,是品茗还是沐浴。
过往的时日如尘烟一般在眼前逸散,谢灵征站了些会儿,只觉得脚腕处的伤又开始疼痛难忍,加之身上乏得厉害,他便轻轻拍了拍碧霄的脑门,阖上窗,在矮塌上倚了,往身上随便披了件薄毯便合了眼。
他打算小憩一会儿,积攒些体力,瀛台山的灵气滋养身躯,只可惜他恐怕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消受了。
睡梦恍惚间,他似是梦回了五载之前。
五年前瀛台山首座大弟子年方弱冠,他本不是瑶台宴的宾客,也不喜欢盛大的天庭宴会,月上中天之时,他正与刚刚结识的红帐香名妓柳腰腰在一处,相携漫步于泥下道顶端的飞龙川。
那日恰逢十五,月如玉盘,清辉朗朗,一向暗沉阴冷的泥下道多了几分明光,众鬼倒也乐得稀奇,街上颇为热闹。
柳腰腰大方热情地挽着谢灵征的手臂,谢灵征也任他挽着,起初鬼族这热烈亲密的往来尚且让他觉得不适,几天下来,他却发现这么个作风对足了自己的脾性,便也撒开手脚,融入其中。
“飞龙川又称姻缘河,好不容易有了水,你是一定要陪我去的。”柳腰腰笑道,她的声音清脆透亮,但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低柔悠长。雁族嗓音特色鲜明,她一说话,便全街坊都知道腰腰姑娘来了。
“腰腰姑娘!”众鬼挥着手跟他打招呼,经过之人还顺便拍了拍谢灵征的肩膀,称他“桃花剑客”,纷纷要看传说中那柄用来换了一曲长风调的落鹄剑。
柳腰腰并不羞涩,颇为得意地一下下甩着腰间的剑穗子,这穗子是她在街边花两个铜子买的,五彩丝绦,内穿白石,众人见了都夸好,也不提这便宜货配不配得上价值连城的宝剑。
“腰腰姑娘与桃花剑客去结缘么?”一鬼笑道,“今个儿月圆,前些日子刚下了雨,飞龙川那边刚好有水,飞龙树难得生了几枝花,小情儿都往那里放姻缘灯去了。”
柳腰腰拍手笑道:“那可好,我是势必要去给灵征哥哥放一个的,只是他给谁放,我就不大清楚了。”
鬼族姑娘示爱向来不露羞露怯,谢灵征也不忌讳,只含笑推脱:“我怕是消受不起。”
过往鬼族佯装着啐他,柳腰腰亦是毫不在意,抱着他的手臂,便往飞龙川发源之处攀去。
这飞龙川本是鬼界三大名川之首,瀛台仙君剑斩十府后,泥下道中只余下这飞龙川的一条分渠,有无流水全赖气象,难得下雨填了水渠,这飞龙川的“川”字方能成了真,否则亦是一条干涸旱道。
今夜难得月圆逢上流水,众鬼便结结实实地闹上了一通,小水沟前人影绰绰,弯弯曲曲的水脉中花灯飘了一朵又一朵。
柳腰腰化了翅,飞到飞龙树上拾了两朵顶大的花,一朵递给谢灵征,自己则咬破指尖,在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愿灵征哥哥和腰腰早日修得正果”几个大字,念了一个咒,将花朵往水上一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