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术与云章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是，那家伙有什么资格摆出主人姿态发号施令？！
明戈越想越气，愤恨咬牙，伸了个懒腰，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起身出门。
妖界晚天深沉，晶石的光芒闪烁不止, 夜幕上深蓝与深紫色交汇变幻, 比天界更神秘, 比人界更厚重。
明戈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脑门微微放松：现在该做什么？回寝殿睡觉？回书房继续检视典籍熟悉妖务？还是……
犹豫许久，他长叹一声, 顺着脑中喊得最响亮的声音指引，前往云章卧房。
他收敛了力量和行迹，更在门外十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眼前的房间一片漆黑，不知云章是坐是卧，是睡是醒，在想些什么。
这一千年来，他作为天生青凤九天上仙而活，虽无自傲自满，但一定自尊自贵。陡然发现自己既不是神鸟，也不是上仙，而是为六界厌恶恐惧、连力量都无法自控的邪恶妖兽，他该当如何？况且这假相还是由他亲手造就，梦醒之时，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可悲可笑。当年最亲近的溯术为他而亡，如今最亲近的云团被他杀了生父，还有不确定的暴走，以及与自己的仙侣之约……
凡此种种，他如何承受得了？
明戈心中难过，劝慰亦不知从何说起。他就地坐下，伸手入怀，摸出三枚青色凤羽：一枚是云章给的，另两枚是他暗中收集的，原本想找个机会拿出来逗一逗云章，可如今云章不再是凤凰，这些便失去了意义。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那么轻松自在，那么幸福快乐。
正在伤怀，隔壁院突然传来一声猛然断裂的痛叫，明戈心头一凛，将凤羽揣入怀中，迅速前去检视。
隔壁是幽冥居所。
风玹回了魔界，幽冥这孕夫独自一个，如此叫喊，定是有事。
来到幽冥门前，压抑的呼吸清晰可闻，明戈破门而入，只见幽冥着里衣坐在床边，一手撑床，身体斜向后仰，送出巨大而浑圆的肚子。他咬唇憋气，一副惊恐之色，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
“怎么了？”明戈上前问。
明戈的出现无疑给了幽冥信心，他一下抓住明戈手臂，看着自己紧绷的肚子，惊慌道：“它……裂、裂开了……”
“什么？”明戈大惑不解，以为他说肚子，便扯开他上衣系带，盯着那宽阔结实的胸膛及高挺圆隆的大腹看去，只见幽冥胎腹虽大，却紧致光滑，不见丝毫臃肿，颇有力量之美。明戈瞧得茫然，“没有裂开啊。”
“是……里面。”
“里面？”明戈更加不明。
幽冥面色羞赧，“我是蛟，他……是龙，我怀的……”
正皱眉的明戈脑门一亮，恍然大悟——
幽冥是蛟风玹是龙，雏蛟或雏龙在肚子里的时候，都是一枚蛋。
现在，蛋裂了。
明戈虽未经人事，更不曾做过父亲，但拿脚指头想也知道蛋尚未产出便先裂了壳有多危险。他当机立断，十分靠谱地道了句“稍等”，转身掠出去捉住一只巡夜的妖安排一切，再回到幽冥身边陪他等。
幽冥平日悍勇，现下却是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如此截然不同的表现，引得明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刚强背后隐藏的虚弱，自尊自傲被击败的羞愤，以及行动不便的身体……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云章，更浮想联翻，想象着有朝一日，他与云章也孕育了孩儿，云章临产无措之时，又是怎生模样？
一定与幽冥不同，或许更加隐忍坚强，也或许……更加惹人怜惜。
明戈思绪飞走，目光却还停在幽冥身上，幽冥脸红更甚，提醒道：“多谢帝尊。”
明戈总算从遐思中走出，轻咳一声，正色问：“好好的，它怎么会裂？”
一瞬间，幽冥通红的脸黯然，神情极愧，低声道：“我方才准备就寝，想着明晨起来，去街上买一碗堕胎药。它大概感受到了，生了气，所以……”
“堕胎？！”明戈匪夷所思地看着幽冥和他的肚子，“你是傻的吗？你肚子这么大了，怎么堕？和生出来有分别吗？”
幽冥一怔，头垂下，“我……没想那么多。”
明戈双臂抱起，“你为何要堕胎？”
幽冥屏息，不言语。
“风玹悄无声息就走了……”明戈道，“吵架了？”
幽冥仍是不言语，攥着衣袍的手紧了些。
明戈瞧得有些同情，好言相劝：“争吵矛盾总是难免，但你不能拿孩子撒气啊。”
幽冥摇摇头，颓然道：“我与风玹并不是……”
正在此时，王宫妖医领着侍从小妖，提着药箱端着盆盏急急忙忙来了，一见明戈也在，纷纷躬身行礼。明戈手一挥，示意免了，责道：“太慢了。”
众妖又跪下谢罪，明戈皱眉道：“行了行了，快看看他。”让开位置。
妖医将幽冥的肚子摸过，又用妖力试探，幽冥仍是全身僵直一动不动，明戈不禁道：“幽冥将军，你放松些。生孩子固然重大，但切不可胆小如鼠，气势上一弱，一定不利于产程。”
众妖噗地笑了，幽冥大窘，妖医示意小妖们给幽冥后背及腰下垫上软垫，捋须道：“帝尊所言不错，我等妖族，或仙族、魔族，因胎中自有力量，常常会与母体拉扯抗衡，母体力量不及，孕期和生产就会很辛苦。”
幽冥垂目，这一点他怎能不知？先前想胎中化龙，风玹不断输入龙力，他与腹中孩儿的力量便越来越不相合，蛟力又不及龙力强大霸道，所以他才常常腹痛，需要风玹给他安胎。
“幽冥将军情况怎样？”明戈问。
妖医道：“胎儿心生怨怒，蛋壳气裂了三条缝，如今得迅速产下，否则蛋壳一旦在腹中破碎，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不知为何，属下方才用治疗术牵引胎儿——那本是一股极为温柔的力量，幼胎都会喜欢——可幽冥将军的孩儿却只稍稍挪动了一点，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死命定在原地不动，甚至想要逆行而上，奇哉奇哉，究竟是为什么？”
明戈抱臂哂笑，下巴朝幽冥一点，“你问他。”
幽冥一脸无望，沉声道：“请教医官，现在该当如何？”
妖医笃定道：“催产，产力需恰到好处，太轻无用，太重恐怕又裂了壳。这之中幽微的分别不太好找，将军少不得要辛苦些。”
幽冥沉默片刻，点头道：“好，但凭施为。”
明戈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望着幽冥道：“现在生真地可以？先前幻境中你不是说……”
幽冥神色彻底暗下，低声道：“不重要了。”
明戈不明就里，只以为他与风玹矛盾了，一时意气。不过现下也没办法，毕竟蛋壳都裂了，哪里还顾得上生的是什么，父子平安就是最好。
妖医开始接生，幽冥四肢分开，憋气使力，明戈站在一旁看。
一刻钟后。
“将军，轻些慢些，胎儿不依了，都顶到胃了。”
“太轻了，稍重些，以呼吸调整力度。”
“好，稳住，就这样……停停停！胎儿在对抗！快停！”
“咔嚓”一声轻响。
明戈忙道：“怎么回事？！又裂了吗？！”
妖医沉痛地点头，明戈心想你到底行不行啊，正要说话，却见幽冥满身汗水，下唇紧咬，脸和脖子憋得通红，眼神空洞地喘熄一阵后，终于从绝望中走出，爆发了——
“它到底想怎样？！不愿出生那便不生了！原本我也就……大不了就震碎了它！再剖开肚子取出来！我看它还怎么发脾气！”幽冥气极，身子抬起，拳头捏得死紧，像是马上就要对肚子做些什么。
小妖们立刻按住他，妖医安抚道：“将军莫气莫急，生孩子都是这样，即便顺产也得折腾许久。小孩子嘛，哪个不闹脾气，哪个不需要哄。将军平日定是对它极好，它才一时任了性。我察觉到它力量甚强，日后定是位不输于将军的猛将！这才一刻钟，时间尚算富余，我们再试试？”
幽冥披头散发，双目无神，一副泄气样。
明戈思忖着妖医的话，突发奇想道：“幽冥，要么你哄哄它？”
幽冥仿佛被猛戳了一下脊背，惊得半身弹起，“你说什么？！”~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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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绯龙
妖医捋须沉思片刻, 喜道：“对啊！这是个好办法！帝尊英明！将军, 您快说些好话，哄着胎儿消了气，柔软了, 必定能够顺产。”
“这……”幽冥一脸绝望, 他哪里会哄孩子！
妖医激动地一把抓住他胳膊，“将军，事不宜迟！快！”
幽冥苦着脸皱着眉, 浑身散发着极大的不情愿。
明戈故作轻松地一笑，激将道：“幽冥，你不会连哄孩子都不懂吧？语气温柔些, 用词可爱些, 需要我教你么？”
“……别说了。”幽冥忿然咬牙。果然，明戈虽有溯术的力量和记忆，但性情截然不同，仍是惯于取笑讥讽，与溯术之宽巨集仁义相去甚远。
“幽冥，时间紧迫，你究竟行不行？赶紧做决定, 小心它又裂了。”明戈幽幽道。
幽冥握拳, 涨红的脸别开, 咬牙勉强道：“你们……出去。”
明戈总算安了心，示意众妖一起退出去。房门闭上，他趴在晶石窗扇上向内看了看, 又觉得自己挺无聊，便走远了蹲着等。
四处始终静悄悄，不知是幽冥声音太小，还是仍在酝酿。
屋内。
幽冥面红如滴血，垂头望着折磨了自己许久的肚子，一脸艰难。犹豫半晌，他终于将手掌复上去，硬着头皮低声吐字，试图安抚其中气坏了的小家伙，只觉周围有千万双眼睛盯着，还窃窃私语嘲笑他，实在羞耻极了。
“你、你别闹了，好么？”
“我……爹、爹爹错了。”
“没有不要你，只是一时冲动，一时……糊涂。”
“虽然先前怀你是别有目的，但爹爹以后不会那样想了，你就是你，爹爹……会对你好，补偿你。”
说着说着，他不再尴尬，反而渐入佳境，仿佛许多闷在心中的话语终于找到了一个肆意宣泄的出口。脆弱之时想起过去种种，他酸了鼻尖和眼眶，无助地双手抱住肚子，怀胎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正视起腹中的小东西，认认真真地同它交流。
“爹爹疼得紧，浑身憋得要疯，气都喘不过来了，你怎么就这么顽皮呢。”
“就像你那……总是没个正形，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你可万万不能学他。”
“不过，他这一走，说明他应当并不认为你是他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