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车窗大开着,风从外向内猛地灌入,叫原本有些窒闷的车厢转瞬又恢复了冷冽,而连带着一块儿恢复清醒的,还有自己那险些动摇与迷失了的神志。
在别墅门口将车停下时,已将近晚上八点。
手机被扔在一旁的副驾上,萤幕依旧黑着。徐新转头盯着那黑色的座椅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忍不住从外衣口袋中掏了根烟出来,然而当几秒后对着那被点燃的烟头,却突然觉得更加烦闷。
手机旁是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三只食盒,从冰箱里带出来的凉意已差不多散尽,徒留下少许未干的水渍,沿着内|壁缓缓滴落。
徐新的视线追随着那细微水珠的轨迹,一路向下蔓延着,直到某双略含怯意的眼睛又一次兀然出现在脑海,才忽然抬手抹了把脸,微沉着脸对亮着火光的烟头低声骂了句“操。”
可脑中盘旋着的有关于那人的一切,却并没有因为这句抑制不住冲口而出的怒骂而有所收敛消减,相反,在这无比静谧与封闭的空间里,反倒有愈演愈烈、甚至是星火燎原之势。
徐新在这股让人恼火的躁动里闭上眼,半晌后才又缓缓睁开。
手机来电的震动声兀地在身边响起。
他转过头去看,只见那分外熟悉的两个字正在亮起的萤幕上不住地跳跃闪动着,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刺眼无比。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却直到那持续了数十秒的震动长鸣戛然而止,也仍没有将电话接起。
短短须臾,车厢便重又回复黑暗和寂静。
徐新在驾驶上又沉默地坐了片刻,伸手开启车门准备下车,却不想即将推开车门的一瞬,那被刻意遗忘在副驾位的手机突然又震动了起来。
徐新扣住门把手的手一顿,扭过头的一刻,林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了视线中。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最后目光稍一垂落,按下了通话键。
对方温柔地声音立刻便从听筒里传来,“……喂?”
徐新双目微垂,一时未作回应,好一会儿后,才抬起眼望向了窗外,略显冷淡地问道:“什么事。”
那头的人明显为这语气中冷漠疏离怔了一怔,好半天后方略微犹豫地回应:“没、没什么。”顿一顿后,又轻声道:“只是有些担心……你……你感觉好点了吗?”
徐新重又垂下视线,盯着方向盘淡淡应道:“恩。”
声音却比白日里更为沙哑。
对面又问:“……留的饭吃了吗?”
徐新扫了一眼尚摆放在副驾座上的包装袋,“恩。”
林安先后得到两个肯定的答案,放心了不少,他并没有问那两条被错发的简讯,而是停了停后,又小心翼翼地温柔交代道:“那就好……你……你今晚早点睡,睡前再喝一杯热水,吃点消炎药。”说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稍一停顿后接着道:“冰箱里的矿泉水千万不要再喝,对病情不好,还有……烟……这几天就不要再抽了……你的嗓子会受不了……”
林安越说越多,语速也随之稍稍快了起来,他皱着眉,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还有什么忘了叮嘱,连在对方面前一贯的紧张结巴都抛在了脑后。
徐新一言不发地听着,却始终没有出声。
林安独自又说了会,突然也察觉到了对方那不同寻常的沉默,不由惴惴不安地住了口,停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久未开口的徐新兀地打断。
“林安。”对方突然叫了他一声。
林安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向下望着在路灯拂照下泛着微光的树丛,轻轻答应了声。
“明天……”对方语中难得出现了一丝犹豫和迟疑,林安捕捉到,握着手机的手跟着紧了一紧。
数秒的间隔后,徐新微露疲累的声音才又继续在通话中响起,“公司专案临时出了点问题,明天需要我亲自去B市一趟。”说到这里又略停顿了一下,良久,才低声又说了两个字:“抱歉。”
林安听后微怔了怔,没多久便反应过来对方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一时思绪又回到了下午时分徐新笑约自己第二天在翠芳苑门口碰面时的光景,脸上不由红了红。
“……没、没关系。”林安轻声回道,稍一停顿后,又垂下眼睑补充了句:“……我等你。”
徐新显然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在他印象里,那人一向内敛含蓄,哪怕是十多年后的重逢,这一特征似乎也丝毫未曾被改变过。
可他竟反常地没有从对方这终于如自己所愿“热情”起来的表现中,获得哪怕一丝预想中的满足和快意。
有的,只是更深更重、以及莫名而起的烦乱。
于是,连呼吸都似乎一并变得粗重。
林安的话他没有回,可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因为这份含义不明的沉默而退缩,反在些许停顿后,又微弱却坚定地轻轻开口叫了他一声:“……徐哥。”
徐新手掌微不可察地一动,仍旧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过后,耳边才传来对方那断断续续的,略有些羞赧青涩疑似解释的话语。
“……下午来找我的……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叫吴燕……”
徐新没吭声。
林安顿了顿,又继续:“当年在学校……我们同在学生会的学习部任职,她还做过我的助手,所、所以有段时间就相对熟络些……”
林安磕磕巴巴地说着,恍如白昼的灯光下一张脸越来越红,短短的几句话,却紧张得手都有些冒汗。他知道,今天的自己已冲动过太多次,从抑制不住心底担忧的登门造访,到克制不住心慌的向对方胡乱解释。可他却在这失控中愈发深陷,以至完全无力去阻止那暧昧之语从口中源源传出。
“而她今天会来找我……其实是、是因为……”
然而这股勇气终是断在了此处,林安死死捏着发烫的手机板,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该如何将这段话填补完整。
“是因为……”于是只能讷讷地在原地打转。
“因为什么?”没想始终未曾开口的徐新却突然在这时候发了声。
林安气息一滞,语塞间,先前的那股窘迫感更为密实地朝自己压来。
两秒后,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随后嗓音沙哑地替他将那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因为对你旧情复燃?”
林安一怔,下意识就要否认,却在张口的一瞬又被对方打断。
徐新像是有些懊恼方才脱口而出的冲动之语,微叹一口气后,声音更加低沉地快速说了句:“抱歉。”
顿了顿后又道:“……是我一时失言。”
林安眨了眨眼。
“还有别的事吗?”少顷,徐新的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和。
“……没、没有。”
“恩,我手头还有几份档案要处理,那今天就先到这儿?”一停,又说:“你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收拾下就早点休息吧。”
林安察觉到对方语中的回避之意,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视线。
“……好。”
电话被悄无声息结束通话。
林安站在窗边,低头看了重又暗淡下去的萤幕一会,默默放下了逐渐冷却下来的手机,转过身将横躺在地上的行李箱开启。◥思◥兔◥网◥
手在触及被叠放整齐的衣物的一刻,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下,林安一愣,立刻将其拿起,却发现只是同办公室的姜月芳发来的道谢简讯。
“林老师,听陈主任说明天是你代我的课?还要麻烦你专程从老家赶回来,真是谢谢了。”
林安有些失望地笑了笑,回复道:“不客气。”
两分钟后,对方又发过来一条:“哦对了,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放了份之前找的一些有关明天辅导课的材料,你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拿去用。”
林安又回:“好,谢谢。”
此后手机就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林安独自将从X县带回的东西一一取出并整理好,又去卫生间冲了个澡,之后便安静地坐在了卧室的书桌前,开始准备起第二天的课件内容。
然而涣散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徐新一个小时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不断在脑中浮现。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对方那无端变化的态度及语气,从低迷到嘲讽,又从嘲讽到克制回避,像在发泄着什么,又像同时在躲避着什么。
林安定定地望着笔尖在台灯下投下的阴影,对其背后的原因揣摩着、猜测着,却又总在即将靠近答案时不由自主地躲闪着、否认着。
他怕对方会对自己的犹疑与沉默有所误解,却更怕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与错觉。
徐新果然如在电话里所说的那般“有事缠身”,通话结束后,便再无别的动静传来。
林安虽执笔手中,可双眼所关注的,却既不是教案,也不是材料,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目光朝搁置在桌边的手机投去,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毫无动静漆黑一片的萤幕无声挡回。
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又在奢望着什么?
就算心不肯认,这双眼也再无法继续隐瞒和欺骗。
林安又一次想到吴燕于低垂的夜幕中所问的那个问题,不禁苦笑了一声。不过才短短一天的时间,自己竟就已经变得这样按捺不住、如此急不可待。
“睡了吗?”
所以哪怕当几分钟后看到自己无意识下所发出去的那条简讯时,心底所预想的慌乱与惶恐也并没有到来。
收件方并没有回。
林安静静看着通讯录中对方的名字,五分钟后,又返回到了发信介面,一字一句慢慢写道:“徐哥,我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和你讲明。如果你还没有睡,就请听我说完,好吗?”
不用面面相对,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在反射着黑夜与灯光的窗前,以往磕磕绊绊鼓足勇气也无法诉诸于口的言语,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出口。
“吴燕是我在X大读书时的同学,准确来说,是小我一届的学妹。我跟她认识,是在90年的秋天,那时候她作为新生入学,恰巧加入了我所在的学生会,”
曾经那还算光鲜与得意的年少时光,仿佛随着轻微的按键声再一次铺展在了面前。
林安字字斟酌着,神色温柔。
“但相熟,却是在91年,她在部门里表现不错,一路升上来,我们才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X大的活动很多,培训、调查、汇报、甚至各部门间的联动,我们都会一起商讨和参与。后来……我和她……也确实互相有了好感,但却最终……有缘无分,”
写到此处,一股钝痛兀地袭来,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密密麻麻被填满了过往的萤幕,那段一夕间就从无限光明坠入了无尽黑暗的岁月,又恍若重现在了眼前。他闭了闭眼,许久,才从那不堪入目的记忆中挣脱